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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疆的歌,是大地上的歌,是路上的歌。

书香敦煌 华文出版社 2021-01-30



纸质书和电子书最大的不同是纸质书传递的是文字的温度,思想的厚度,在内容之外,它有整体的观感。放在书架中,也留给人生不一样的记忆。带着这种对于书籍的理解,今天我们和大家分享——韩子勇的《在新疆》。


对新疆的了解,需要像当年玄奘西行那样,穿越西域的深处。也许,那时,蓦然回首——灯火阑珊的地方,会有她隐隐一线芳踪。


书籍简介



《在新疆》是当代著名作家韩子勇所著的散文,书中收录了8篇内容充实、见解独到的诚意之作,凸显了一个时代的气象和文化。


如何探访楼兰古城?如何认知木卡姆巨灵如风一般的艺术?《在新疆》这样的亲身浸染和引领,你领会到的不仅是历史、艺术还原,更多的是对广袤神秘西北的温情向往。


作家印象



韩子勇1985年毕业于新疆大学,而他生命的道道履痕都始终围绕这片广袤神秘的西北大地。他以特有的体认传达对新疆的风土、物候和人情的感受,并步步深入到新疆特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——木卡姆,淋漓尽致,引人入胜。


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象,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,而韩子勇他告诉我们的就是这样一份关于漂泊、寻找和指认的隐秘笔录。


佳篇有约


歌声中的达坂城



“达坂”是哪一个语系、语族、语支的词汇?我不清楚。


这是一个在新疆非常突出的地理名称,意思是:路的顶点、路的最高处。那些翻越阿尔泰山脉、天山山脉、昆仑山脉的艰难困苦的羊肠小道,在不断的上升中,总会有一个或数个高海拔的地方。这些地方比较开阔,有的终年积雪,空气稀薄,寒风凛冽。人马走到这,天地一览无余,接着就会是下坡路了——这样的地方被叫做“达坂”。


“达坂”也好,这些亘古的羊肠小道也好,实际上都有自己千年相袭的名称。


这些名称隐蔽在历史的阴影中,隐蔽在新疆杂多的语言里,隐蔽在民间的深处,隐蔽在记忆的旮旯,就像家族血脉秘不示人的小名、昵称,是一些族群的童年命运和记忆。


这些名称,这些躲在主流话语的阴翳里,和冠冕堂皇、光鲜照人、分贝很高的正规名称相比,是幽暗的,岑寂的,陈旧的。有一些无聊飞动的尘埃,有一些阴郁而斑斓的光阴,有一些沉睡和沉睡中梦的流动,有一些模糊然而透明、稳定然而晃动、欣然而又神伤的往昔之感。


要真正弄清它,需要广博的书本学问,需要毛细血管般发达的地方性知识,需要两只脚一步一步地丈量。


达坂城风景


这些沿盆地的边缘,把绿洲、泉地串起来的小路,这些在山系和高原的山谷里穿行的崎岖山道,今天多被砂石路、柏油路、高速公路所取代,路名也多以连起两个主要行政区的地名来命名。


“达坂城”的“达坂”,是我知道的新疆海拔最低的“达坂”。甚至,不配叫“达坂”。单从地理标准上衡量,它不及格。更谈不上那令人生畏、使人气短、让心脏就要跳出来的骄傲和辉煌。比如喀喇昆仑上一些被叫做“头疼山”的达坂。


我多次路过此处,都对把“达坂”这个词,用在此处感到疑惑,但它确凿是“达坂城”,确凿是在新疆和内地最出名的“达坂”。这个在天山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皱褶穿过的小路,在它刚入山口,路还很低、很平坦的地方,居然就提前使用了“达坂”这个名称。这不是瞎胡闹嘛!好像一个出远门、走长路的人,在第一天,就急不可耐地吃光了以后数月的干粮。


“达坂城”之所以叫“达坂城”——我想,是因为在近代,乌鲁木齐成为新疆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。吐鲁番之路是通往内地、通往南疆和东疆的三岔口。这段路,一马平川、无险可守,而这个天山的小皱褶,这个小山谷、小通道,战略位置太重要了,人流、物流繁忙。山不在高、道不在宽,“达坂”不在险峻,扼守此处,可也。


更重要的,“达坂城”的出名,还因为王洛宾改编的维吾尔民歌《达坂城的姑娘》传遍新疆和内地。


高速公路未通之前,公路穿达坂城而过。


如同“达坂”不是达坂一样,“达坂城”也不是城,是个小镇,沿路两排房。


隐隐约约记得,当时镇中心还有一个让人大失所望的“达坂城的姑娘”的雕塑。早晨从乌鲁木齐上路,如果没吃早饭,车到此处,刚好是吃早饭的时间。可以在此歇一歇,吃一些油香、粉汤。


特别是这里的油炸大豆极其出名。便宜,脆,香。买上一些,上车大嚼,一车无语,只有很过瘾的嚼大豆的声音,从自己的口腔传到自己的耳膜,惊天动地,没有哪一种食物在嘴里碎裂时,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。


好的食物,应该是在牙齿的咀嚼下,发出声音的那一种。比如,阿克苏的糖心红富士,让人感到食物是活的,有生命,訇然有声。如围猎,如战斗,食物的每个细胞都激动紧张起来,都在绽放它的活力,需要你甩开腮帮子去捉杀、撕咬。


吃油炸大豆,比较费劲。累牙,累嘴,搞不好口腔会磨出泡,吃上一会儿,腮帮子都是酸的,基本上可以算是重体力劳动。电视上常见为了促销而搞的吃辣子、喝啤酒、吞热狗之类的比赛,都是小儿科。我建议,搞一个吃油炸大豆比赛,既选出了最棒的大豆,也选出了最有劲的口腔,当然嘴里还不能磨出泡。


达坂城蚕豆


说到吃,只要经历过吃不饱、不够吃的岁月,都有一部辛酸史。


中国几千年的历史,就是一部吃的历史。


“民以食为天”,大家见面问候一句:“吃了吗?”潜意识是,有吃就好,没吃悲惨。一个人有尊严、有人格,是不吃“嗟来之食”,就是能超越咕咕噜噜的胃,超越真空一样越来越强烈的饥饿——对我态度不好、口气不对,我就不吃!能做到这一点,就很了不起,就是君子。


过去说“江山社稷”,这“稷”,就是谷子,是“小米加步枪”中的小米,是五谷之首。小米被奉为“谷神”,与土神“社”,合称就是“社稷”。刚解决温饱、进入小康的同志,很容易忘记吃饭问题曾经是基本国情。不要小瞧了这吃,一直到改革开放前,我们还是“吃饭政治”。即使是现在,有了两个钱,很多地方还是“吃饭财政”。


我的记忆中,关于吃,那也是印象深刻。


兄弟多,团场口粮标准少,就多吃连队分的红薯。


红薯有多种吃法。入冬的时候,把红薯蒸熟,放进大筐里,再把筐子放在房顶冻着,下雪天,揭开油布纸,取一些馏一馏,这是一种吃法;红薯洗净,生切成片儿,晒成红薯干,吃的时候取一些,开水下锅,又是一种吃法;把生红薯埋在床下的沙子里,可以保鲜较长时间,到冬天,整条洗净,或蒸或煮,也行;保鲜到冬天的红薯,切成丝,炒了,像炒土豆丝一般,还可以当菜;至于蒸熟的红薯须子,晾晒透,再放进盛满热沙子的锅里,慢慢炒,炒到焦黄,散出香味,是炒红薯干;把红薯蒸出褐色糖稀,那是当时小孩最爱的美味,当然父母得有那个闲情雅致才行。


顺便说一句,人人称道的红薯粉条,就是平常讲的“河南粉条”,记忆中也是80年代初期,才流行起来。我估计,在“红薯当家”的时代,人们可能还舍不得用太多的红薯作粉条,这过于奢侈,不合算。红薯粉条,配点肥肉片和白菜帮炒,多放油,配上苞谷面发糕,很好吃。


后来,定居乌鲁木齐,一入冬,树叶落尽,雪花开始飘下来,满大街都是卖烤红薯的。架子车上放个铁皮筒做成的炉子,帅哥靓妹围着一堆黑糊糊的烤红薯,挑挑拣拣,吃到嘴黑。一遇此景,媳妇孩子喜欢吃,但我从来不吃。我恨红薯,一提起这个词,就心慌,好像又要备战备荒,胃里也开始泛酸水。


60年代出生的人曾经是“素食主义”者。


那个“素食主义”,不是今天这样因为“绿色环保”呀,“佛学素心”呀,“节食瘦身”之类的原因,完全是因为无奈,没有肉。时间长了,对肉陌生,好像不是人类的食物,会在潜意识里,把肉看成动物的尸体,很脏。对肉,我过去的记忆是这样:没吃过肉,对肉没概念。刚一吃会恶心、反胃。边吃边想,这嘴里的肉在活着的时候在地上乱跑乱拉、脏兮兮的样子。


记得也就七八岁,一次去一个附近连队河南老乡家。老乡盛情,居然有肉。一碗面条上,放一些白菜肥肉,反复力劝后,被逼无奈吃到嘴里,软不拉几,滑不溜秋,恶心极了,嘴不敢再动,膈应得要吐,压住喉咙,悄悄吐回碗里。知道肉是好东西,珍贵着呢,但就是发愁怎么消灭这几片耀眼的食物。想夹出来丢掉,怕人家说。于是,做贼一样,在大人讲话时,趁人不备,把那几个肥肉片用筷子夹住,悄悄塞进八仙桌的一个裂缝里。我估计,事后主人在拉开八仙桌抽屉时,会奇怪这珍贵的肥肉怎么会掉进抽屉斗里。


在新疆上大学时,有三样食物特别难忘。


一是食堂早饭时几分钱一块、麻将大小的红豆腐。


一块红豆腐、一个馒头、一碗玉米面糊糊,是我们每天走出梦乡、走进现实时深情的礼物。红豆腐代表副食,是经典,而且是“红色经典”。流淌着鲜艳的红汤水,被食堂大师傅从大卡盆里夹出来,放进我们白搪瓷缸子里,如同一轮红日,放在“天之骄子”们睡眼惺忪的脸前。而馒头带着小麦的香味,用大笼屉蒸出,软硬适中,饱满光洁。不像现在的馒头,白是够白,就是没味,吃多了胃酸,可能是种麦子的农民上了太多的化肥。而淡黄色的、如同荡漾一层金箔的、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,刚好覆盖、中和、淹没掉嘴里、胃里的红豆腐和馒头。


一个堪称完美的组合。


一个简约到极致,也牢固到极致的组合。


红、白、黄——淋漓红汤水的红豆腐、白中带点麦黄色的白面馒头、淡金色的玉米糊糊,像三句一节的抒情诗,可以刻在新疆大学学生食堂的门扉上,当格言、当警句、当座右铭。


如果有机会重回校园,我最想在学生还没有下课到达前,早一点溜进学生食堂,像过去一样,面对一排排放碗筷的架子,顺便挑一副大而干净的碗、筷,把这三样宝贝打上,无人打扰地独自享受。快吃完时,人流蜂拥而来,肯定有一个倒霉蛋,找不到自己的碗筷。


二是拉条子。


当时走校园南边的侧门,沿着围墙和一条小水渠,可以到三医院,也就是现在的友谊医院。就在侧门旁,有一个叫“拉条子”的饭铺。那个拉条子拉得之好,奠定了我终身对拉条子的情感,也让我后来终身抱有无法再得的失望和遗憾。


水渠上横架木床,木床上放一餐桌。水渠凉气驱夏日暑热,头顶柳叶婆娑好比空调。一盘拉条子上来,每一根面都是活的,晶莹透亮,筷子一挑乱颤。一盘拉条子8毛钱,快毕业时1块2。我从8毛吃到1块2,省一点,一两个星期能吃上一次。每年放完假,从农场回来,第一件事,吃上一盘拉条子,好像是看看饭铺还在不在,这才安心。后来毕业工作,去内地出差回来,一下火车站,等不及回家,先就近吃拉条子。


什么是新疆?从面食上说,拉条子就是新疆。


现在乌鲁木齐的拉条子,是江河日下。一根一根的面,都是僵的,不会动,而且面心发白,不知道是面粉的问题,还是面没醒好。只有在托克逊的路边店,才能“忆往昔,峥嵘岁月稠”。但现在托克逊的拉条子,一大缺点是菜太油,往面里一拌,把面都糊住了,少了点油肉匮乏时代的清爽滑溜。有时间,我准备写一篇《拉条子赋》,好好讴歌一下亲爱的拉条子。


第三样,就是这油炸大豆。


好像是1983年、1984年,校园宿舍楼每到晚上学生们饥肠辘辘,“今夜无人入睡”。就有一些形迹可疑之人,抱着纸箱或蛇皮袋,一层楼一层楼地爬上爬下,兜售油炸大豆,几毛钱一小袋,惹得人人性起,迅速买来,拥被大嚼,吃完睡觉。


大豆、大豆,豆中之伟大者,也是我中华大地先民驯化的重要植物之一,被油炸过,耐嚼顶饿,犹如军中之压缩干粮,价廉而物美,有声有色又有味,陪我们度过多少个校园之夜。


这油炸大豆呀,滋养了多少青春生命——让人一下明白“蛋白质”这个新词,记住大豆是蛋白质含量最多的食物。后来各系各班突然兴起勤工俭学,积累班费,为毕业前夕的狂欢和享乐主义储备经济基础。于是,学生也卖起油炸大豆和温元凯鼓吹的赖氨酸面包。边卖边吃,以贩养吃,吃贩合一,一举两得。


当时,只把油炸大豆和胃直接对应起来。没有细想过,哪儿来的这么多油炸大豆?只隐隐冒出:不会是东北过来的吧,不是歌里唱过“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,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”嘛。后来知道,东北大豆,实指黄豆。


毕业后参加工作,第一次去吐鲁番,第一次看到大阪城,第一次见到大阪城这么多卖油炸大豆的铺子,马上想起新疆大学的油炸大豆岁月——忍不住要冒出一句台词:“我终于找到你了,亲爱的油炸大豆,你这个老练的游击队员,原来在达坂城这躲着呢!”


人对吃,总是记忆深刻,又恨又爱。


我们这些大腹便便的人,查一查出身,很多人暴饮暴食的恶习,居然是源于过去的不够吃、吃不饱、吃不好的历史,是历史的嘲弄和报复。在食物匮乏时代积累的对食物的渴望和热爱,又在食物泛滥的时代被食物打倒、谋害。在食物面前,我们是多么脆弱,不堪一击。


直到现在,我对一个同学的记忆,是他在大学食堂吃炸酱面的样子:一大缸子炸酱面买来,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缸子。目不转睛,老马识途,七转八绕,在乱哄哄的食堂里找个座位。坐下,摘下厚厚的眼镜,埋头开吃。大有泰山崩于前、烈火烧于后而不改色、不动窝的执着专注。吸吸溜溜、连绵不绝,风卷残云般,吃光喝尽,才会接你的话,才会仰头长喘,一脸幸福灿烂的表情。因为急迫和激动,或者是炸酱面蒸腾的热气,额头上还沁出一些细小的汗珠——整个过程一气呵成,或者整个过程,就这么一个持续不断的动作。


多年不见此兄,再一见面,身形果然肥硕有姿,一副心满意得、心宽体胖的好脾气,身体好像花一样开放。让我暗想,得多少炸酱面才能浇灌出如此发育的生命。


达坂城,毕竟以歌名世。


流传最广的,是王洛宾改编的维吾尔民歌《达坂城的姑娘》,得自于一个马车夫之口,改编后不胫而走。克里木也有一首,旋律有所不同,叫《马车夫之歌》。两首歌都与马车夫有关,与路有关。


达坂城的姑娘


新疆的歌,与路有关。


新疆的歌,是大地上的歌,是路上的歌。


戈壁上、沙漠中、荒野间、绿洲里、山谷中......这歌,因寂寞而孕育,因孤单而诞生,因思念、忧伤、无助、疲惫、无聊——或者,就是想打破沉寂、打破虚无、打破地平线、打破无穷无尽的空旷......漫漫长旅中,一点、一点,积累的心绪和情感,终于塞满天地间,无法排遣,蓄积膨胀,不能不爆炸,不能不倾泻,不能不脱口而出。


心为情动,歌为心声,歌声为灵魂而响。


无歌——人要这嗓子干什么?


王洛宾的贡献,在于打通。打通不同民族民歌的“隔”,既保持了新疆民歌的地域特点、民族特点,又使这种个性、差异找到一个更大的接受美学的平台,使野百合也有春天,也能传遍全世界。


有人小瞧改编,小瞧编词编曲。其实,只有高手才能拨开云雾见青天,一下子找出其中的最好的乐句、闪光点,加以发展、延伸,流连忘返、一唱三叹。所谓“大学之道,见性明德”,用的是排除法。拭去尘垢、锈斑、皮壳,让美的晶体露出来,光彩照人。


高速公路修通后,公路从达坂城边上穿过。


再不见“达坂城的姑娘”,再不见油炸大豆。


达坂城风光


这几年这里发展旅游,打王洛宾牌,修了设施,也在高速路边竖起广告牌,招徕游客。但我一次未去,以目前之情形,少有人专为此而去达坂城。


这个地方要火起来,应该搞“达坂城歌会”,或者“达坂城民歌节”。


——此文选自韩子勇《在新疆》一书

(华文出版社2017年5月第一版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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